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隧道,一束魔幻黑洞、一個怪奇空間。
「穿越縣境長長的隧道,就是雪國了。」川端康成筆下的冷艷淒美的戀情,在幽闇山洞對邊的溫泉鄉等候搬演。
「隧道的那方,就是不可思議的城鎮。」宮崎駿編導的動畫《神隱少女》,灰濛濛甬道盡頭處、遊樂園廢墟裡的光怪陸離的湯屋,等待十歲少女荻野千尋,前去經歷一段「神隱」的冒險旅程。
所謂「神隱」(kamikakushi),意即「被神怪隱藏起來」,受其招待,或遭誘拐、強擄,而從聚落共同體消失、行蹤不明。根據民俗學大師柳田國男的採集解說,「神隱」現象,多半發生於兒童。遠古以來,每當有人家小孩無端失蹤,聚落村民就會擊鉦敲鼓,喊名搜找;若遍尋不見,便判定「神隱」事件發生,失蹤的小孩應該被神祇、天狗(山怪)、狐仙、山姥、鬼魅、妖精給帶走了。
宮崎駿的動畫作品中,無邪的兒童,才富涵敏銳的「神隱」感受性;喪失了純真的成人,不能察覺到異界的存在。《龍貓》如此,《神隱少女》也是這樣。
但實際上,「神隱」非僅發生於兒童,成人也常遭遇。一般傾向,天狗愛捉弄小孩,狐仙愛捉弄男性,鬼妖愛捉弄女性。古早的日本民間信仰,認為「神隱」是人類與靈異世界往來的重要「交通管道」。
大略而言,「神隱」的結局有四種類型:一是平安返歸後仍記得過程;二是平安返歸後卻遺忘過程;三是遺體被發現;四是生死未卜,音訊全無。
《神隱少女》的主角千尋,明顯屬於第一種類型,渾然不覺曾經變成豬隻的爸媽屬於第二種。另有人表示,《神隱少女》故事裡的異界經歷,其實全為主角千尋一人經歷,與她的父母無關。這樣的提法也說得通。
日本的「神隱」相關的傳奇物語太多太多了,其中最為著稱,連外國人也耳熟能詳的,要算是《浦島太郎》。貧窮困苦的年輕漁夫,掙開擺脫生活重擔,龍宮一遊幾晝夜,回首竟已百年身。浪漫淒迷的童話,教人唏噓又心生嚮往。
揭露民俗的神秘面紗,「神隱」其實提供了一處秘密基地、一方逃逸路線,接納疲憊的芸芸眾生,短期或長久失蹤,卸除既定的命運桎梏,從家庭、工作場所,甚至人際網絡掙脫,自由呼吸。憑藉「神隱」信仰的掩護,男人可以出走暫時不當「丈夫父親」,女人可以出走暫時不當「妻子母親」,全都無須背負「拋家棄子」的罵名。昔日東瀛,少男少女經常在父母逼婚前夕離奇失蹤,便是依存假託「神隱」現象,爭取自由。即使失蹤後,出現「神隱」第三種或第四種類型,「神隱」信仰也能夠稍稍撫平相關家屬的身心創傷。
但在科技昌明、理性當道的現代今日,「神隱」信仰幾乎剷除殆盡;逃家逃學逃班逃婚逃兵,完全喪失了泛靈觀想的出入口、休息站。秘密基地遭關閉,逃逸路線被封鎖;「神隱」退位,「人間蒸發」取而代之。失蹤,從此只有戶政學及刑事學的指涉,再也無緣受到民俗賦予庇護遮掩了。
還記得否,《神隱少女》中,千尋與無臉男,搭乘海上列車造訪錢婆婆;冷冽的列車車廂中,宮崎駿神來之筆,描繪幾幅容態孤寂落寞、手提公事包的上班族的黯淡身影。他們怎麼也搭乘這班奇幻火車?莫非他們意圖攀附《神隱少女》動畫,逃家逃班,短暫做個「放空責任」的自由人!
可惜「神隱」現象,已經消逝不復返了。對浦島太郎來說,打開玉手箱那一剎那,無論龍宮或舊家,都變成濃烈的、長達數百年的鄉愁。《神隱少女》傾訴的意境,則是淒涼地映照了,在社會階級身份角色的狠狠烙印之下,現代人的無所遁逃於天地間的悲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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