No more ruls

6.
那年冬天，在鄉下的爺爺病逝。朵兒料理了喪事回來後，變得更冷漠；現在她連應付師長都不肯了。初次嚐到朵兒的無情的師長很天真地以為是朵兒成了孤兒的關係，以致於使她有些「失常」。於是，他們要晴去安慰朵兒。

「真令人驚訝，妳已經好久沒和我說過話了。」朵兒靠在樓頂的欄杆上，凝視著遠方的夕陽。

晴滿面不甘：「老師要我來的。」

朵兒側過頭斜斜地注視她。金色的夕日染上她的微笑，使她看起來既美麗又不真實：「有趣。從前是聽我爺爺的話，現在是聽老師的話？他們要妳做什麼？」

晴倏然一驚：「妳知道......」

「老人家想的不都是那回事。」朵兒突然放聲大笑：「他以為他是什麼！以為妳是什麼？如果真心想救我，當初就不該讓我生出來！」

晴被嚇到了，朵兒平實的冷靜沉默正如西下的落日般迅速地褪色，這不是她所熟悉的朵兒！朵兒的眼睛開始燃燒，語氣帶著一種自虐的悲痛，這個朵兒讓她害怕，怕得不敢開口。

似乎是注意到了晴的畏縮，朵兒微笑了，放鬆了語氣，溫和地說：「妳不是一直想知道我那篇小說的內容？我可以現在就告訴妳。」

「很久以前一個王子和一個公主結婚了。他們的婚姻受到了大家的祝福，人人都認為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，而且從此就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。只有他們自己明白，他們的婚姻是建築在利益的基石上；當利益消失，他們便開始憎惡對方。可為了面子，他們仍是旁人眼中的模範夫妻。終於，他們的關係越來越惡化，因此他們決定離婚，卻在這時發現有了孩子。」

朵兒的語氣平淡得教人害怕，晴越聽越是退縮。這故事她太熟悉了，但朵兒的表情逼得她非聽不可......

「為了這個小孩，他們只好放棄離婚的決定，因為小孩的監護全不管給誰都太便宜了對方。當這孩子漸漸長大，她很快便察覺到自己的父母並不和諧，這對父母用孩子來當作自己比對方優秀的證明。他們爭著給孩子禮物，當著對方的面質問孩子是否愛自己勝過愛對方。如果孩子稍微表現出什麼，就一定會傷到其中一個......」

朵兒的神情越來越淒涼，晴已經低下頭去。

「於是這孩子非常痛苦，她不能愛任何一個，也不能兩個都愛；因為她的父母不能容忍對方和自己平等，她也無法去恨她的父母。當狀況越來越嚴重，事情便發展成他不能喜歡任何東西或討厭任何東西。這孩子活得很辛苦，她心想當初如果她不出生的話，父母就可以離婚各自去過想過的生活。她開始假裝，應付這一個又應付那一個。她希望她的父母都快樂，結果卻發現根本不可能。她只好選擇成為一塊木頭一個瓷偶，這樣她的父母該滿意了，因為『公平』了。可是，他們卻出了意外，兩個一起死了。」

朵兒一步步逼近晴：「這孩子雖然難過，卻鬆了一口氣，甚至有點高興，因為她認為自己十二年的夢魘終於可以結束了。可她做惡夢了，每天晚上都做同樣的夢－－她的父母吵架，可是等下有個宴會必須夫妻一同參加，所以他們換好衣服便結伴出門。沒多久後車禍的消息傳來，他們當場死亡。」朵兒冷笑：「於是這孩子知道自己永遠沒有自由的日子，除非她死。決定自殺的那一天，她朋友來了－－那是她從七歲開始就認識的，一個自以為瞭解她的人。」

晴的臉色開始發白，她睜大了眼睛瞪著朵兒。

「這孩子聽到她爺爺和她朋友的談話，她突然不想死了。這個朋友......從小就一直有意無意在她面前誇耀自己平凡的家庭，一直表現出對她同情的態度。她知道她在想什麼－－她的朋友一定認為自己是世界上最瞭解她的人、最能幫助她的人。那就讓她這麼認為好了。於是這孩子決定活下去，為了要看那個朋友知道自己原來被人玩弄之後的表情而活......」

「不要說了！」晴哭著掩耳尖叫：「我恨妳！朵兒我恨妳！」她轉身奔下樓，把朵兒留在樓頂上。天色已暗，朵兒的面孔變得朦朧；不自覺地，她的淚水滑落了下來。

7.
從那天起，再也沒人見過朵兒。

她住的地方被收拾得乾乾淨淨。

垃圾桶是空的，浴室裡也沒有待洗的衣物。那種乾淨，真會讓人懷疑曾有人住過這裡。

朵兒的失蹤自然引起了不小的騷動；面對這一切的我，只能用「不知道」來搪塞所有的問題。當一切又漸漸平息了下來，唯一會讓人感到有點悸動的，便只剩那空下來的桌椅。有一天，學校排人來把它們清走了，朵兒也就真的徹底地從同學的心裡消失了。

但......我呢？

看著朵兒那張自題為「完美的瓷偶」的獨照；朵兒側身斜倚在窗台上，幽邈的雙眼注視著窗外的遠方，似乎在追尋著什麼......

自由。

我無法遏止地痛哭失聲。我早該知道的，我早該預料到的；可我只是沉浸在自以為是的情感中，怨怪朵兒不瞭解我的苦心，認為朵兒無情無義。我確實為朵兒做了許多事，但我卻為此而沾沾自喜－－那對朵兒來說，是最不能忍受的；因為我和她父母一樣，做這一切事情不是為了她需要，而是為了我們自己需要。

她早已暗示過我好多次，或許也曾期望過我的阻止。她何時開始寫那篇小說的？那一天正好她的爺爺住院。對朵兒來說是唯一的親人，他的入院等於是在給朵兒倒數計時的警鐘；如果爺爺平安地出院了，自然一切都不會有事，但爺爺過世了。

「現在是選擇的時候，選擇成為存在或是成為永恆......」而朵兒說過，世間唯一的永恆就是死亡。我不是早就知道了嗎？為什麼我那時候沒有阻止？之後的決裂、樓頂上的談話......既然她活著是為了看我的表情，那麼到此為止，她活下去的理由一個也沒有了。

我知道......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，使得那張照片跟著迷濛了起來......朵兒再也不會回來了。

8.
To：晴－－永遠不會寄出的信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這篇小說寫到這裡，終於可以結尾了。我攤開雙手，等著命運之神替我劃上句點。好短的一篇小說，才十七頁便結束。晴，我希望這位書寫一切的大作家能幫妳寫久一點。

原本不打算用那樣的方式把妳逼走，只怪老師叫妳回來。確實那是我的真心話，可我曾經發誓永遠都不說的。我一定傷到了妳，可我也得到我想要的。妳說妳恨我，這就好了；被人恨比被人愛要輕鬆，尤其對我這個被愛束縛的人而言。

爺爺死了，妳也有了心愛的人，這世上再也沒有人會需要我活下去。我終於可以得到真正的自由，一個沒有夢的睡眠。我衷心希望死後的世界既沒有天堂也沒有地獄。我太累了，終日被爸媽追逐，現在我要休息。

晴，或許妳認為我很可憐，可我並沒有多大的哀痛與憤恨。我和妳、和爸媽，一切的一切，都只是命運之神小說裡的事物罷了。當祂收筆，所有的喜怒哀樂就跟著結束。真奇怪，當我看著腳下的波瀾萬丈才突然想通；不過，這樣也好。妳問過我為何我的小說都沒有結局，那，妳認為命運之神收的這個結局好嗎？

再見，晴。不，永不再見了。

逃脫的影子追尋自由，在鏡與鏡之間重疊的目光－－鎖定了黑夜沉默的無夢之夢，影子奔跑在宇宙的無涯之海，由存在而化為永恆......